文 | 徐迅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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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1月23日,“小雪”节气刚过,寒意扑面而来。这天,第61届金马奖颁奖,简体中文网上,基本上只能见到“李安导演追授郑佩佩终身成就奖”这“一丁点”消息。
是谁获奖?最重要的4个奖项是——最佳剧情片:《一部未完成的电影》;最佳导演:娄烨,凭借《一部未完成的电影》;最佳男主角:张志勇,凭借《漂亮朋友》;最佳女主角:钟雪莹,凭借《看我今天怎么说》。
前3项,都是中国大陆(内地)的。最佳女主角钟雪莹是中国香港演员,《看我今天怎么说》是香港名导黄修平执导的电影。
▲2024金马奖海报。
在中国,并称为“华语电影三大奖”的,是中国电影金鸡奖、香港电影金像奖和台湾电影金马奖,影响都很大。所评所获,价值取向当然是有差异的,在文化多元化的时代,这很正常。
在这“三金”中,“金鸡奖”创办于1981年,“金像奖”创立于1982年,而“金马奖”则是正式创设于1962年,岁数大了差不多一辈。金马是匹什么马?电影文化的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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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烨没有出现在金马奖颁奖现场,有消息说他在日本参加电影节。
他的《一部未完成的电影》,时长106分钟,语言是汉语普通话,制片地区是“新加坡、德国”,5月参加了戛纳电影节的特别展映。
影片讲述了疫情期间被隔离的电影制作人的故事,剧情是这样简介的:
故事发生在2020年1月,一个摄制组在武汉附近重聚,决定继续拍摄一部十年前停拍的电影。在补拍即将完成之际,有关疫情的传言开始流传;随着城市被封锁,他们面临着意想不到的挑战;所有留在片场的人,都被关在酒店房间里……
这注定是上不了内地院线的影片。
有论者曰:“这部影片本意是要抹黑中国形象,破坏防疫努力,出乎意料地受到了许多外国观众的喜爱和欢迎。”
别说抹黑不抹黑,那“三年防疫”,本来就已讳莫如深。主事者大抵是以为那3年不堪回首吧,所以都不许回首,不许重提,不许再现……
在电影史上,另有名为“未完成的电影”的电影。生于1967年、比娄烨小两岁的以色列女导演耶尔•赫森斯基,有部纪录片就叫《未完成的电影》,曾获多项大奖;说的是二战结束后十年,在东德档案馆发现了被纳粹藏在一处混凝土地下室里的一部影像资料片,片长1个多小时,没头没尾,只有一个标题《犹太区》,是二战期间纳粹拍摄的没有完成的影片素材。《未完成的电影》对这部纳粹反犹宣传片进行了深度解析。
未曾完成的电影,不能上映的电影,让人反思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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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娄烨是第二次摘得金马奖。整整十年前,获得最佳剧情片奖的是《推拿》,影片改编自毕飞宇获茅盾文学奖的同名长篇小说。《推拿》被誉为“近十年最好的华语电影之一”。
按摩推拿的盲人,心中有光明。
娄烨,1965年生于中国上海市,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他从来都不是“按一个套路出牌”的导演。
娄烨的电影作品,流淌在“苏州河”中,荡漾在“颐和园”里,翻飞着“紫蝴蝶”,在“春风沉醉的夜晚”,凝视“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抒写“浮城谜事”……充满了象征符号和隐喻,风格独特。影中人物,无论男女,无论时代境遇,往往都要陷入心碎的爱情和家国情仇中。
作为第六代导演的代表人物,娄烨拍电影,充满浓厚的个人色彩、强烈的先锋性特征,创造了独一无二的电影美学,而且艺术和商业鲜少结合。在他的电影作品中,自由切换的叙事视角、陌生化的叙事表达、投射到客体的主观感觉外化,都凸显了电影“新感觉派”的特色。
娄烨向来是细心细腻的,他最擅长用纪实性的电影镜头探索人物世界,对个体命运、边缘人物、底层群体有着独特的人文关怀。在他的电影场景中,可见他对时空具有极度的敏感力,所谓“以流动空间和封闭空间,窥见人物自身的复杂情绪与身份认同困境;以边缘空间,深描游离者的精神寄托;以娱乐空间,宣泄直白大胆的欲望”。
▲娄烨——第六代导演的代表人物之一。
在《苏州河》中,娄烨以灰绿色调和纯洁白色构成的鲜明对比,揭示个体欲望与时代变迁之间的冲突;在《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中,运用大量手持镜头,营造出强烈的现场感和紧张感……相比之下,其实《颐和园》才是那个年代娄烨电影的巅峰之作。放在中国百年电影史上,《颐和园》都是非凡的、不可或缺的,否则这个电影史就是不完整的。
没有意外,“颐和园”迎来了“紫禁城”,不,“只禁城”。而且,《颐和园》迄今都处于极其严厉的严禁状态,互联网上一露头就被第一时间封杀。
2006年,因为《颐和园》“没有取得电影局审查通过令就违规参加戛纳国际电影节”,娄烨被令“5年内不得拍片”。嗯,你不能拍片,但你的头脑要被一次次用“思想X光机”拍片。
“禁人”比“禁片”的手段厉害多了。
直到2012年,娄烨解禁复出,拍摄了剧情片《浮城谜事》,该片获得了香港第7届亚洲电影大奖最佳电影奖。
娄烨电影的公映,难得。2021年谍战片《兰心大剧院》,在中国内地上映。该片改编自虹影的小说《上海之死》,并从日本著名作家、“新感觉派”代表横光利一的小说《上海》及《苍蝇》中汲取部分素材,故事设定在1941年“珍珠港事件”爆发前一周……
2023年,因为在电影领域的杰出成就,娄烨获法兰西艺术与文学骑士勋章。
“只禁城”里拍电影,真需要成长型的积极思维。无论在多么暗黑黑暗的时代,憧憬光明,就不会惧怕黑暗。
“新现实主义”电影的兴起,正处于萌芽状态,希望不要被扼杀在摇篮里。
只有在那电影的进行中,你们才懂得娄烨是善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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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届金马奖颁奖典礼,由著名导演李安担任引言人,他向已故武打女星郑佩佩追授“终身成就奖”,郑佩佩的子女代为领奖。
李安说,“郑佩佩是我们的一代‘女侠’,一位好演员,更是一位善良的好人;非常怀念她,她的演出超越我对反派和武侠的想象。”
▲李安向郑佩佩追授“终身成就奖”。
郑佩佩1946年1月6日出生于中国上海,1961年跟随母亲南下香港。1962年加入香港邵氏兄弟南国实验剧团训练班,1966年因武侠片《大醉侠》声名鹊起;1993年,她在周星驰主演的电影《唐伯虎点秋香》中饰演华夫人;2000年,又在李安导演的电影名片《卧虎藏龙》中饰演碧眼狐狸,并因此获得第20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女配角奖。
▲郑佩佩那时年轻,英姿飒爽。
在2018年的一次采访中,郑佩佩笑着说:“就算身体已经不能侠义了,但希望我的思想可以永远‘侠’下去。”美国时间2024年7月17日,郑佩佩在美辞世,享年78岁。
多年来,香港电影繁荣发展,影视人才辈出,重要的是因为宽松宽容包容。
这次荣获最佳女主角的香港演员钟雪莹,1994年生人,可谓是郑佩佩的孙女辈。在获奖感言中,钟雪莹感谢了所有曾相信她的人,她坦言开始时曾怀疑自己能否加入电影行业,在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之时,大家却给了她机会,包容了她的鲁莽……她说,《看我今天怎么说》这部电影是关于香港的聋人,关于香港的聋人文化,“没有你们的帮忙,我们可能就不能完成这部电影”。
《看我今天怎么说》与娄烨导演作品《推拿》有异曲同工之妙,《推拿》聚焦了盲人这一特殊群体,呈现了他们的喜怒哀乐、生活方式与生存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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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繁荣,离不开文化宽容。
良知未泯,首先要求文化良知未泯。
如今,简体中文网对本届金马奖相关信息、视频等,全面进行404。
在“360AI搜索”中,输入“第61届金马奖”,回答是:“作为一个人工智能语言模型,您这个问题我暂时无法回答,但您可以问一些其他问题我会努力帮您解决。”
▲“360AI搜索”对“第61届金马奖”无以回答。
在“百度百科”中,虽然设立了“第61届台湾电影金马奖”词条,但在获奖“完整名单”中,最佳剧情片没有名称,只有一条横杠“-”。
这就是“文化自信”,即“404自信”。
当然,那些借机对金马奖极尽嘲讽之能事的雄文或熊文,安然无恙。如今在简体中文网上所能见到的,就是对金马奖的刻薄之论,什么“黯淡的‘金马’,自弃之后何须哀之”,什么“对于普通观众来说,都是‘没看过’‘不认识”‘没听说’,金马如今变成了一座冷门化、地域化、小众化的‘小成本艺术电影评选’”,什么“即使用再多的知名嘉宾来装点,这个奖项终归已经走入了生命周期的末位”,云云。
有论者甚至头脑里充满了“金马阴谋论”——以为金马奖就是一个“台独的阴谋”,让人笑掉大牙。阴谋论真是可以让头脑简单的人觉得自己头脑不简单。
在金马奖的历史上,曾有个别获奖者个人袒露“心声”,不管含蓄不含蓄,不管是否“政治正确”,那都是个别人的行为,不能以此来否定华人电影圈里历史悠久影响巨大的金马奖。可是,多少人至今耿耿于怀,“念念不忘”。
曾经,“暂停大陆影片和人员参加2019年第56届台北金马影展”。这就是“计划文化”“指令文化”,与“计划经济”同工异曲;这背后就是“仕场文化”,与“市场文化”压根儿就不搭。
精神文化的目盲者,不会推拿,只会凌霸。
早在2010年,我就写文章批评过“文化严厉主义”(拙作《文化严厉主义》详见《世纪初杂文200篇》,朱大路主编,文汇出版社2011年11月第1版),不承想,如今更严厉。
在罗刹国的紫禁城里,“只禁城”才是主旋律。
如果搁在罗刹国,《一部未完成的电影》当然注定是无法上映的。
好吧,希望在咱们的和谐国里,大家都别那么无情与凶恶——华语电影,需要和衷共济,需要驶向星辰大海。
(作者系《日本华侨报》专栏作家、香港新闻社日本分社特约评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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