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翩然去，化为雪花飞

文 | 徐迅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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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2024年12月4日下午1点22分许，著名作家琼瑶在台湾淡水家中去世，享年86岁。

据香港新闻社援引多家台湾媒体消息：新北市淡水区一处民宅4日下午发生一起死亡事件！一名86岁女性在家中轻生，死者身份是知名言情小说作家琼瑶。琼瑶63岁儿子表示，母亲留有遗书，交代秘书中午回家看看，入屋后才发现，立即通知119，但救护人员抵达时，发现母亲已无呼吸心跳。

琼瑶的遗书和告别视频《当雪花飘落》公布，华文全网为此刷屏。遗书是写给她的“亲爱的朋友知音”的，开头部分是：

不要哭，不要伤心，不要为我难过。我已经“翩然”的去了！

“翩然”是我最喜欢的两个字，代表的是“自主、自在、自由”的“飞翔”，优美而“轻盈”，我摆脱了逐渐让我痛苦的躯壳，“翩然”的化为雪花飞去了！

这是我的愿望，“死亡”是每个人必经之路，也是最后一件“大事”。我不想听天由命，不想慢慢枯萎凋零，我想为这最后的大事“作主”。

遗书中，重点谈到面对死亡，直言她不要“插管维生”的“卧床老人”那样的“死亡”。但她强调，“年轻的你们，千万不要轻易放弃生命”；并期待，“但愿那时，人类已经找到很人道的方式，来帮助‘老人’们，快乐的‘归去’！”

琼瑶还说：我是“火花”，我已尽力燃烧过。如今，当火焰将熄之前，我选择这种方式，翩然归去。“生命的美好，就在于‘能爱，能恨、能笑，能哭、能歌、能说、能跑、能动、能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能嫉恶如仇，活得轰轰烈烈……’这些，我都在有生之年，拥有过了！我‘活过’了，不曾辜负此生！”

在告别视频《当雪花飘落》中，琼瑶身穿红色上衣，对着镜头朗诵着自己写下的诗句：“当雪花开始纷纷飘落，我心里轻轻地唱着歌。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生命里的雪季没错过。这趟旅程走来辛苦颠簸，且喜也有各种精彩唱和。经过了山路的崎岖不平，挨过了水路的骇浪风波，留下了留下了，我那些字字句句的著作，是我今生为爱燃烧的热火……”

7天前，琼瑶曾发长文悼念丈夫平鑫涛，在文中多次用到一个词——不如归去。这就是最好的告别。在我的《慈行三部曲》之《人生慈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年3月第1版）中，有一节《最后的抚慰与最好的告别》，所收文章中，多次谈到琼瑶的“生死告别”。

▲温婉的琼瑶。

琼瑶在2017年3月发布《预约自己的美好告别》，描述了“告别”的理想形态：不要变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卧床老人！“帮助我没有痛苦地死去，比千方百计让我痛苦地地活着，意义重大！”“我最怕的不是死亡，而是失智和失能。”

琼瑶清晰地认识到，万一到了该离开之际，不能因为后辈的不舍，而让自己的躯壳被勉强留住而受折磨。她叮咛儿子儿媳，千万不要被“生死”的迷思给困惑住；她甚至提出：万一我失智失能了，帮我“尊严死”就是你们的责任！

那时琼瑶曾接受媒体专访，畅谈她眼中的死亡。她说，“人不能选择生，也不能选择死，我认为这很悲哀”；“生时愿如火花，燃烧到生命最后一刻。死时愿如雪花，飘然落地，化为尘土！”

琼瑶还公布了自己的遗嘱，表达了“病时不插管，不进重症看护，不设灵堂，不办葬礼”等等意愿，当时就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和回应。

我曾期待我国港澳台地区率先试行“安乐死”。2024年11月20日，香港立法会通过了一条非常重磅的法例——《维持生命治疗的预作决定条例草案》，该《条例》允许有精神能力的成年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预先为自己生命末期、无自行决定能力时，做出拒绝治疗的决定。尽管这不是关于“安乐死”的规定，但也是一种巨大的进步。

从“无奈自尽”，到可以选择“不治疗”，到实行“安乐死”，这大抵是社会进步的“三部曲”。而琼瑶的“翩然去”，不是痛苦无奈的那种自尽，这或许可以看作是一种有尊严的“准安乐死”。这样的“尊严死”，就是一种“向死而生”的大抚慰。

学会死，才能让死更圆满。这正是雪花飘落之前，琼瑶生命中的最后一课。

生得精彩，死得潇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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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岛台湾，鲜见有雪。琼瑶童年时代生活在大陆，熟悉雪花，所以她要化为雪花飞。

琼瑶，本名陈喆，1938年4月20日出生于四川成都，祖籍湖南衡阳。琼瑶属于我这辈的上一辈，她和我的父亲同年生。

琼瑶出身于书香门第，长于战乱纷飞的年代。1949年，11岁上，她随父母由大陆到台湾生活。琼瑶的父亲是陈致平（1908—2002），母亲是袁行恕，两人育有二子二女，即长女陈喆（即琼瑶）、长子陈珏（琼瑶的龙凤胎弟弟）、次子陈兆胜、次女陈锦春。

陈致平是著名历史学家，赴台后先后任教于台湾师范大学、辅仁大学、中国文化大学，也曾一度赴新加坡任教于南洋大学；著有《秦汉史话》《三国史话》《中华通史》等；其中《中华通史》一书，曾荣获1981年台湾图书最高奖金鼎奖。

琼瑶著有自传《我的故事：雪与火交织的人生》——认识真正的琼瑶，其实应该从这本书开始。为什么称自己为“雪与火交织的人生”？还是那句话：生如火花，燃烧至生命最后一刻，死如雪花，飘然落地，化为尘土。

“历经了这么多的狂风暴雨，目睹过生老病死，体验过爱恨别离……”琼瑶经历的坎坷岁月不少，痛楚的体验也深，她自己就是戏剧化的一生。在战争岁月，在兵荒马乱中，父母曾带着她跳河自杀——那是她第一次面对死亡，幸好没死成……

▲琼瑶自传《我的故事：雪与火交织的人生》大陆版本封面。

琼瑶这样说自传的“缘起”：

一九八八年四月九日，我在离开故园三十九年以后的第一次，从台湾飞抵北京，展开了我为期四十天的大陆之行。

当我初抵北京，就有读者和朋友，拿着坊间出版的各种介绍“琼瑶”的书籍来给我看，我这样一看，才知道自己这“浑浑噩噩”的大半生，已被“糊糊涂涂”地报道过了。其中不少“新闻”，是我从来都不知道的。在阅读这些刊物的时候，我不禁震动，不禁感动，原来在海的两岸，竟有这么多人对我关心着！当时，我就激动地说了一句：“回台湾后，我要写一本书，来介绍真实人生中的我！”

回台后，这愿望一直缠绕着我。但是，真实人生中的我，是那样难以下笔啊！镜中的我非我，别人眼中的我非我，未来的我不知何在，今天的我仍在寻寻觅觅……

这部“寻寻觅觅”、细腻又温情的自传，分为3个部分，从4岁时讲起。琼瑶的童年，受尽流离之苦，“战火蔓延过来了，学校解散了，我们全家几度迁移，东藏西躲”。少年尝尽愁滋味，爱情到访却百转千回，由此写作成为了她生命中的伊甸园。人到晚年，她的“生死观”再度引起大家的热议……

琼瑶毕业于台北第二女子中学。1957年，她高考落榜；1958年，第二次高考落榜。她从此决心不再高考，坚定写作梦想。青年琼瑶，就是这么励志。

写作啊写作，写作需要基因和天赋。琼瑶也是著名作家金庸的远亲，金庸的堂妹查良敏为琼瑶的舅母，她是著名诗人徐志摩的表外甥女。

琼瑶有两段婚姻，1959年4月，琼瑶与庆筠结婚。1964年夏，琼瑶与庆筠离婚。1979年5月9日，琼瑶与平鑫涛结婚。平鑫涛比琼瑶大11岁，他生于1927年，2019辞世。在琼瑶创作的青春时代，平鑫涛是皇冠杂志社社长，那时两人的关系很简单，就是普通作者与杂志编辑的关系，就是因文章结缘。

在台湾，琼瑶长期“藏身”位于台北市忠孝东路四段的“可园”。琼瑶在1980年买下这块地，并着手兴建“可园”。“可园”占地200多坪（1坪约等于3.3平方米），花园几乎占了一半，凉亭、小桥、流水构成的江南风情，让人即刻屏蔽墙外的喧闹。这是琼瑶的心灵休憩地，她在“可园”住了30多年；这更是她的“造梦天地”，在这里孕育出无数脍炙人口的爱情故事。

琼瑶不爱出门，她的丈夫平鑫涛就把“可园”布置成温馨的家，也兼办公。2021年，“可园”通过危老重建案，要进行修葺，琼瑶才搬到淡水的双映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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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章瑶句。

都说琼瑶“中学时开始写作生涯”，事实上，1947年琼瑶9岁时，就在上海《大公报》儿童版发表了第一篇小说《可怜的小青》，这是她真正的处女作。她那时就已是写作的“小天才”。1954年，她以“心如”的笔名，在台湾《沉管》杂志上发表短片小说《云影》。1961年7月完成的《情人谷》，是现存《琼瑶全集》中发表最早的小说。1963年，她以自身的初恋经历写就第一部长篇小说《窗外》，在7月份的《皇冠》杂志上一次刊出，引起轰动，自此正式登上台湾文坛。

在60多年里，琼瑶笔耕不辍，创作了70余部著作，代表作有《烟雨濛濛》《还珠格格》《一帘幽梦》《在水一方》《庭院深深》等，成为一代人的青春回忆，深入人心，影响至深。在大陆，有不同版本的《琼瑶全集》出版。

2019年，琼瑶完成5卷本长篇小说《梅花英雄梦》，这是她最后的一部长篇，耗时7年写作。她说，“我抛开了一切细节拘束，放开我的思想，让我可以天马行空地杜撰它”，“在陆续写它的时候，它曾感动过我，曾安慰过我千疮百孔的心”。

▲琼瑶作品大合集。

“我为爱而生，我为爱而写。”爱，是琼瑶作品永恒的主题。在她的著作里，有着曲折动人的故事、纯情浪漫的情怀、意境优美的笔触，所以，琼瑶作品成为了华语言情文学的经典，吸引了无数多读者，甚至影响了一代人的恋爱观。

在中国当代通俗小说创作中，台湾地区和香港地区的作家作品，无疑有着重要的地位。民族性是厚实的土壤，传承和创新融合是重要的特点，琼瑶也不例外。她的作品，总是在朦胧中见真情、痴情中见诗意、意蕴中见现实，这与中国古典文学有着密不可分的渊源关系，更离不开她对传统文化和古典小说的热爱和学习。人性本善思无邪，中庸有道赋比兴——对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借鉴、改造和发扬，使她的作品很容易与国人同频共振。

琼瑶以女性感性叙事见长，书写了无数女性形象。她的小说故事，具有“爱情至上”和“爱情原罪”的典型“悖论特征”，从而使文本具有很强的可读性。故事的显性进程，突出“爱情至上”追求纯粹的爱情；故事的隐性进程，往往是受困于“爱情原罪”伦理观念的影响，从而追求世俗大众的理解与共情。

当然，有时候作品的优点也是缺点，琼瑶“单纯”的小说，也呈现了内容单一、风格单调的缺点。

在人类生活中，需要鲁迅，也需要胡适；需要莫言，也需要余华；需要金庸，也需要琼瑶。

琼瑶这些言情小说，最流行的时代，是上世纪60至70年代的中国台湾和80至90年代的中国大陆。那时两地经济处于高速上升期，公众对文化消费的要求不断提高，对情感生活的要求不断提升，从而造就了琼瑶作品巨大的传播效应和经济效应。

2024年9月26日，“沧海桑田心如故——琼瑶文学回顾展”在北京开幕。回顾展由中国现代文学馆、作家出版社主办，上海市教育发展基金会琼瑶文化基金等协办，展出了60余件琼瑶的手稿以及不同语言的译本，其中绝大部分是首次展出，都挺珍贵的。

▲琼瑶给好友签名赠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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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是作家，也是编剧、影视制作人。“报之以琼瑶”，琼瑶的影视剧，是对受众的最大回报。

著名青春电影《窗外》，根据她的同名长篇小说处女作改编而成，于1973年上映。半个世纪之后的2023年，台湾第60届金马奖颁奖，著名演员林青霞荣获“终生成就奖”。因《窗外》出道的林青霞，在颁奖致辞时特别感谢了琼瑶：

“在电影事业里，有几位对我有关键性影响的人物，我要在此谢谢他们：谢谢琼瑶姐，她的第一部小说《窗外》成就了我的第一部电影；在70年代，几乎我最卖座的文艺爱情片，都跟琼瑶姐有关……”

▲出演《窗外》时的林青霞——她从此一举成名。

1985年，琼瑶直接投身于影视剧制作行业，和丈夫平鑫涛联手打造影视产业。首部推出的“琼瑶剧”是电视剧《几度夕阳红》，大获成功。之后众多小说作品被改编为电影或电视剧。

1998年，编剧并参与制作的电视剧《还珠格格》播出，随后获第17届中国电视金鹰奖最佳长篇电视连续剧；2001年，编剧并参与制作的电视剧《情深深雨濛濛》播出；另有《庭院深深》《梅花三弄》《花非花雾非雾》《一帘幽梦》《又见一帘幽梦》等等，都触动了一代又一代观众的心弦。“琼瑶剧”也成为了“琼瑶现象”，其影响难以估量。

“琼瑶剧”也捧红了海峡两岸及港澳近百名影视明星，比如参演《几度夕阳红》的刘雪华、秦汉，参演《婉君》的小童星金铭，参演《青青河边草》的岳翎、马景涛，参演《还珠格格》的赵薇、林心如、苏有朋，等等等等。

▲2007年，琼瑶在台北出席《又见一帘幽梦》发布会。

“琼瑶剧”风靡大陆时，几度掀起万人空巷的观剧热潮。众多多愁善感的观众，为剧中男女主人公之间的感情纠葛扼腕叹息。有人说，“怒其不为、哀其不幸、恨其不争”，是观剧的永恒感受……

彼时的大街小巷，都在传唱着“琼瑶剧”里唯美动听的主题曲。那确实是琅琅上口委婉动听的流行曲，甚至被誉为“每首都是神级歌曲，全是刻在骨子里的旋律”。从《梅花三弄》到《婉君》，从《青青河边草》到《月朦胧鸟朦胧》，从《好想好想》到《情深深雨蒙蒙》再到《你是风儿我是沙》，都是那么的脍炙人口，成为观众听众心中永恒的旋律。我这个特爱古典音乐的人，也常常听流行歌曲，还特别喜欢“一个女孩名叫婉君”……

事有凑巧——12月2日，台湾“流行音乐教父”刘家昌离世，享寿83岁。刘家昌纵横乐坛超过60年时间，曾为琼瑶的“御用作曲家”，《月满西楼》《一帘幽梦》《庭院深深》，都是他为琼瑶影视创作的经典歌曲。在上个世纪60年代，刘家昌稳坐流行歌曲头把交椅，人称“鬼才”。他创作将近3000首歌曲，包括邓丽君的《独上西楼》、甄妮的《誓言》、凤飞飞的《有真情有活力》、刘文正的《诺言》，以及《我是中国人》等知名歌曲。

影视剧是文化产业化的重要支柱。有媒体报道说，琼瑶与平鑫涛夫妇创造的“琼瑶经济”，共赚取了约上亿美元，这值得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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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有华人的地方，就有琼瑶。

“只有记忆才是真正的存在，只有一件事可以确定：我们都是过客。”琼瑶挥挥手与大家道别了。她的辞世，尤其是以这样的方式辞世，引发了网友们尤其是粉丝们的强烈反响和深情怀念：

“琼瑶走了。我们也老了。人生追求潇潇洒洒，离去也要轰轰烈烈。尤其到这个年龄，其实是可以决定自己前路的。请尊重她的选择。”

“琼瑶的绝笔也是那么优美优雅，《情深深雨濛濛》那种，只有爱没有恨。这不是‘轻生’，这恰恰是尊重自己的人生。”

“中国人自古讳言死亡，更少生死教育。我们在死亡面前，或是狂傲自大，或是卑微失措。琼瑶启示我们，如何答好人间最后一题。”

“一代言情教母，爱得轰轰烈烈，告别却如此决绝、豁达。”

“秃鹫临终前会长鸣一声，冲向云霄；暮年的鲸鱼，会屏住呼吸缓缓地沉入大洋；大象则是独自走向象冢，如佛家坐化；还有些狗，在临死前悄悄离开主人、离开它的栖息地……动物都带着全部的尊严，在静默中融入黑暗，人类更应该知道什么是有尊严的死。”

“更深露重，落花成冢，雁栖林梢，一帘幽梦……琼瑶笔下之情，世间未必真有，然人人心中真有，爱情一场大梦，琼瑶亦为梦中人乎？”

众明星发自内心地深切悼念琼瑶。曾在《还珠格格》《情深深雨濛濛》中有精彩表演的苏有朋发文称：“很幸运成为过您笔下的人物，还珠和情深深的一切都将在我生命中刻下永恒的烙印……”在《还珠格格第三部：天上人间》中饰演小燕子的黄奕说：“我会一直想念您，会带着您给予我的爱和力量，勇敢前行。”林心如则通过经纪人表示：“发生太突然了，还在整理情绪中，无法回应。”

……

在网络上流传这样的句子：“爱意随风起，风止意难平。落日归山海，山海藏深意。”其实，落日并不藏深意，流水从未问前程——琼瑶和她的作品就是这样，留给我们的是一个时代的怀念。

这就是琼瑶的人生艺术、艺术人生。

（作者系《日本华侨报》专栏作家、香港新闻社日本分社特约评论员）